第二十章 熔炉点燃-《悲鸣墟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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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偷走的卵子,不是我的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冰锥,精准地刺穿了秦守正最后的防线。他的眼睛瞪大到极限,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,整个人摇晃得像暴风雨中最后一根未倒的芦苇。
“什么……”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你说……什么?”
陆明薇深吸一口气。二十年来,她第一次说出这个真相,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,只有纯粹的、冰冷的陈述:
“那是零的祖母——我母亲的冷冻卵子。她也是一位情感遗传学家,在临终前将自己的卵子捐献给了研究。我继承了那些卵子,用它们进行早期胚胎实验。你闯入实验室偷走的,是编号G-7的卵子——那是我母亲的,不是我的。”
她顿了顿,看着秦守正脸上逐渐崩溃的表情,继续用那种平静到残酷的语气说:
“所以零和你,和我,都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。她是我用母亲的卵子和匿名捐赠者的精子培育的胚胎。你二十年的执念,你所有的疯狂,你折磨这些孩子所做的一切——分离他们,改造他们,用他们的痛苦来铸造你的神格——都建立在一个错误上。一个最基础、最愚蠢的错误。”
她向前走了一步,白色长裙的裙摆扫过地上枯萎的花瓣。
“你偷错了东西,秦守正。你偷走了我母亲的遗物,然后用了二十年时间,试图用它来报复我。”
秦守正跪下了。
不是慢慢跪下,是双膝一软,整个人像被抽掉骨头的布袋,重重砸在地面上。他的双手撑地,手指深深抠进土壤,指甲翻裂,鲜血渗出,染红了黑色的泥土。他的头低垂,肩膀剧烈颤抖,但发不出任何声音——不是不想发,是发不出来。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石膏像,在真相的锤击下瞬间碎成粉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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黑色漩涡停止了旋转。
完全停止了。像一个坏掉的陀螺,在最后几下挣扎后,彻底静止在空气中。漩涡表面的黑暗开始褪色,从纯粹的漆黑褪成深灰,再褪成浑浊的、像污水般的颜色。漩涡深处,那点金光终于挣脱出来,悬浮在漩涡中央,是一个小小的、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金色光球。光球在缓慢旋转,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光,像黑暗房间里最后一支蜡烛。
然后,漩涡开始反向旋转。
不是吸收,是释放——混乱的、暴力的、像高压锅爆炸般的释放。
所有被忘忧公吸收、压缩、炼化的情绪,开始从漩涡里喷涌而出。黑色的绝望,红色的愤怒,紫色的恐惧,绿色的嫉妒,所有颜色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股污浊的、令人作呕的情绪洪流,冲向四面八方。洪流所过之处,空气变得粘稠,光线变得扭曲,连声音都被吞噬。
首当其冲的是秦守正。
那股情绪洪流撞上他的瞬间,他的身体僵住了。不是物理的冲击,是意识的、灵魂层面的冲击。他能感觉到——不,是体验到——所有那些被他用来制造神格的情绪,现在全部涌回他体内,像退潮时被冲回岸边的垃圾。
他体验到了一个母亲的绝望:她站在净化局的窗口前,手里攥着孩子的照片,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告诉她,如果付不起情感税,她的孩子将被强制情感剥离,变成一个只会呼吸的空壳。那种绝望像黑色的沥青,灌进他的喉咙,堵住他的呼吸。
他体验到了一个老人的悔恨:他躺在病床上,窗外的树正在落叶,他想起自己一生都在逃避情感,逃避爱,逃避责任,现在临终时才发现,自己从未真正活过。那种悔恨像生锈的铁钉,钉进他的心脏。
他体验到了一个年轻人的撕裂:他站在情感交易所的柜台前,手里握着自己最珍贵的记忆——初恋的初吻,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,孩子第一次叫爸爸——他必须卖掉其中一样,才能支付这个月的房租。那种撕裂感像有两只手在朝相反方向拉扯他的灵魂。
太多了。太烫了。太重了。
秦守正开始尖叫。不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尖叫,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、非人的哀嚎。那声音不像人类的声音,像动物被活剥皮时的惨叫。他的身体在地上翻滚,双手疯狂抓挠自己的脸,抓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。他的眼睛瞪大到极限,眼球表面浮现细密的血丝,血丝迅速蔓延,很快整个眼球都变成了血红色,像两颗浸泡在血里的玻璃珠。
他在被自己的创造物反噬。被他用来制造神格的那些痛苦,那些他曾经冷漠地收集、分析、炼化的痛苦,现在全部归还给他,并且是以百倍的强度,千倍的清晰度。
“不……不……停下……”他嘶哑地哀求,声音破碎得像被踩碎的玻璃,“停下……求求你……停下……”
但忘忧公——那个正在崩溃的漩涡——已经听不见了。或者说,那个漩涡里已经没有任何可以“听”的东西了。它现在只是一个本能的、失控的情绪喷泉,在释放所有被压抑的东西,而在释放的过程中,它开始无差别地吸收周围的一切情绪——来填补自己不断扩大的空洞。
它开始吸收秦守正的情感。
陆见野通过测写能力“看见”了那个过程:一道道彩色的丝线从秦守正的身体里被抽出来,像抽血一样,被吸入那个正在崩溃的漩涡。那些丝线是秦守正的情感——他的野心是深红色的,像凝固的血;他的恐惧是紫色的,像淤青的皮肤;他的痴迷是黑色的,像深夜的沼泽;他的悔恨是灰色的,像焚化炉的烟;还有最后那一点点残存的、对陆明薇的爱,是淡金色的,像即将熄灭的烛火。
所有丝线都被抽走,吸入漩涡,然后被漩涡里混乱的情绪洪流搅碎、混合、污染。淡金色的爱被染成污浊的棕色,然后彻底消失。
秦守正的身体停止了翻滚。
他躺在地上,四肢摊开,像一具被遗弃的玩偶。眼睛还睁着,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。没有情绪,没有意识,没有生命的光。只有空洞的、像玻璃珠一样的眼球,倒映着地下花园正在崩塌的天花板——大块的岩石在坠落,砸在地上,激起尘土和破碎的植物残骸。
他还活着,心脏还在跳动,肺部还在呼吸。但里面已经空了。像一栋被搬空家具的房子,只剩空荡荡的房间和回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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忘忧公——那个崩溃的漩涡——开始膨胀。
不是缓慢膨胀,是爆炸性的、失控的膨胀。直径从三米扩大到五米,扩大到十米,还在继续扩大。漩涡表面的黑暗变成了不稳定的、不断爆裂的彩色泡沫,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一种失控的情绪。泡沫炸开时,会释放出强烈的情绪冲击波,像无形的炸弹在空气中爆炸。冲击波撞上墙壁,墙壁裂开;撞上天花板,岩石坠落;撞上地面,土壤翻涌。
整个地下空间在剧烈震动,像一艘正在沉没的巨轮。天花板的大块岩石如雨般落下,砸在地上,砸碎那些疯狂轮回的植物,砸出深深的坑洞。地面裂开纵横交错的缝隙,缝隙深处是黑暗的虚无,土壤和植物的根系坠入其中,消失不见。空气变得灼热,充满了情绪过载产生的臭氧味,像雷雨后的味道,但更刺鼻,更令人窒息。
零站在膨胀的漩涡前,她的金色长发被情绪风暴吹得狂乱飞舞,像一面燃烧的旗帜。白色亚麻长裙紧紧贴在身上,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。但她站得很稳,像风暴中心的灯塔,脚下的土壤一圈圈扩散开花与死的涟漪。
“他要爆炸了,”零的声音穿过风暴,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意识,像在深水中投下一颗石子,“不稳定的神格会摧毁整个墟城的地下结构。旧煤气管道埋在五十米深处,废弃的化学储存罐在一百米处,还有……地下的避难所。三百万人在那些避难所里生活、工作、睡觉。爆炸会引发连锁反应,煤气泄漏,化学品混合,地下空间坍塌。”
她转身,看向陆见野和苏未央,看向他们撑起的情感绝缘屏障。她的金色眼睛里有决断,那种决断清澈而冰冷,像手术刀的反光。
“我有三个方案。”
她伸出三根手指。手指纤细,指甲干净,每说一个方案,就屈下一根手指:
“第一,我可以吸收并稳定这个神格。用我体内积累的纯粹情感作为粘合剂,将即将爆炸的神格强行粘合在一起。但代价是,我将永远失去自我,成为神格的‘平衡器’。我会变成一个没有意识、没有情感、只会维持神格稳定的工具,像钟表里的发条,永恒地旋转,直到某一天磨损断裂。”
她屈下第一根手指。
“第二,你们两人可以尝试用共生能力暂时封印神格。你们的情感编织和镜像能力,或许能创造一个暂时的‘情绪牢笼’,将神格困在其中,然后慢慢净化。但成功率只有百分之三。而且一旦失败,你们会被神格反噬,你们的意识会被混乱的情绪洪流冲垮,你们会变成比忘忧公更可怕、更失控的怪物——两个拥有完整情感能力却完全疯狂的怪物。”
她屈下第二根手指。
“第三,利用苏未央半晶化的身体作为‘情感电容器’。她的晶体部分可以承受巨大的能量冲击。将神格能量导入她的身体,用她作为临时容器,然后她带着能量跃入地心熔岩层——墟城下方三千米处,有一条活跃的熔岩流。能量会在熔岩中无害消散,被地球自身的热量中和。但代价是……”
她看向苏未央,眼神里有深切的悲哀,那种悲哀像深秋的雨,无声而沉重:
“你会死。不是立刻死,是缓慢地、痛苦地被熔岩吞噬。你的晶体会在高温中先融化,像糖在火中融化,你会感觉到那种融化,每一寸晶体都在尖叫。然后你的血肉部分会在瞬间汽化,那种痛苦相当于被活活蒸熟。最后,你的意识会在极致的痛苦中消散,像烛火被狂风吹灭。整个过程大约需要十七秒。十七秒的地狱。”
她屈下第三根手指。
地下花园陷入死寂。真正的死寂——连漩涡膨胀的轰鸣、岩石崩落的巨响、土壤开裂的撕裂声,都仿佛被这沉重的选择压得沉寂了。
陆见野和苏未央对视。
通过绑定连接,他们不需要言语。连接本身成了比语言更直接的通道。
陆见野感觉到了苏未央的决定:她选择第三方案。不是出于勇敢,不是出于牺牲精神,是出于一种深层的、几乎可以称之为解脱的平静。她的意识里没有恐惧,只有平静,还有一种“终于可以结束这一切”的释然。她的一生——作为克隆体被培育,作为监视者被训练,作为工具被使用,最后作为半人半晶体的怪物重生——她累了。她想结束。
陆见野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决定:他绝不会让她一个人去。如果她选择跳入熔岩,他会跟着跳下去。不是殉情,不是浪漫,是更根本的东西——他们的绑定已经深到无法分离。如果她死去,他的一半也会死去。与其活着承受那种残缺的痛苦,不如一起结束。
就在他们通过眼神和连接完成这个无声的交流时,陆明薇动了。
她走到所有孩子面前,张开双臂,像母鸟展开翅膀保护巢中的幼雏。她的白色亚麻长裙在情绪风暴中狂舞,裙摆撕裂,但她站得笔直,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,眼神坚定如淬火的钢铁。
“这一次,”她大声说,声音穿过所有噪音,像一把利剑切开混乱,“该妈妈保护你们了。”
她从长裙的内衬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。不是武器,不是工具,是一把古老的青铜钥匙。钥匙约手掌长,表面布满铜绿,但钥匙柄上刻着的符号依然清晰:一个完整的圆圈,圆圈中心是一个正在崩塌的漩涡图案。
“地下实验室的最终协议——自我销毁程序。启动后,整个空间会转化为情感黑洞,吸收一切情绪能量,包括这个即将爆炸的神格。黑洞会持续三十秒,吸收所有能量,然后自我坍缩,消失,不留任何痕迹。连空间本身都会被抹去,这里会变成一个纯粹的、没有任何存在的真空。”
她转头,看着三个孩子——零,陆见野,苏未央。她的眼神温柔得像春天的第一场雨,温暖而悲伤。
“代价是,启动程序的人,会成为黑洞的第一个燃料。我的身体,我的意识,我的记忆,我的一切,都会被黑洞吸收,成为启动的引信。我会消失,彻底消失,连一粒尘埃都不会留下,连一个记忆的碎片都不会存留。”
她笑了。那笑容里有泪水,但泪水被笑容蒸发了,只剩下纯粹的光。
“但我已经活了六十年。我见证了足够多的美——初生的太阳,绽放的花,孩子无邪的笑。我也承受了足够多的痛——背叛,失去,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偷走,看着无辜的孩子被折磨。我活够了。”
她举起钥匙,将钥匙尖端对准自己的胸口。钥匙尖端是锋利的,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。
“而你们……你们还年轻。你们还有未来。零,你才二十岁,你甚至还没有真正活过。见野,未央,你们才十八岁,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。所以……”
她深吸一口气,双手握住钥匙柄,准备刺下。
“这次,让妈妈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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