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6章 虫珀-《荣耀失格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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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那头屋里的笑声又高了一阵,很快往院子这边涌过来。

    小小的一团影子先冲出门槛,鞋底在青砖上一蹬一蹬,是被人放出来“透气”的饺子。

    她先顺着廊下一圈人影找了一圈,一眼看见陆峥,眼睛亮得像被灯光点了一下,奶声奶气地一路小跑过来,扑到他腿边,仰头举着手臂:“UnCle——抱抱——”

    她英文发音带着小孩特有的糯气,尾音拖得长长的,听得人忍不住想笑。

    陆峥低头,看见那双仰着的眼睛,指间那点压得死死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下来,把烟在身后石栏一按,弯腰把人抱了起来。

    饺子整个人顺势挂在他身上,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,软乎乎地贴过来,脸颊蹭了蹭他的下巴,眼珠子滴溜溜一转,又开始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认真发问:

    “UnCle,你什么时候带一个小婶婶回来呀?我想要妹妹。”

    奶声奶气的追问还在往上蹿,带着一点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热烈和天真,把大人世界里那些被层层折叠过的东西照得有些刺眼。

    廊下短暂地静了一瞬。

    陆祁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,笑骂了一声:“你这小丫头片子,话怎么这么多?”伸手要把人接回去。

    饺子扭着身子躲开,死死往陆峥怀里钻,一双眼睛还牢牢盯着他,等答案。

    陆峥低头,与那双乌黑亮晶晶的眼睛对上。

    那是一种很恼人的干净,什么算计都没有,只有“想不想”“开不开心”“要不要”的直线逻辑。

    他能感觉到自己原本绷着的一点劲儿,被这种干净一寸寸剥掉。

    没有顺着那句“带小婶婶回来”往下接,也没有给出任何暧昧的承诺。

    只是看着她,唇角慢慢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,把语气压得很轻、很平:“妹妹这事儿,得你爸爸去想办法。”

    饺子似懂非懂地“啊?”了一声,想了两秒,仍不死心,小眉毛皱着,又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:“可是我喜欢UnCle的妹妹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把刚刚才略略平下来的水面又扔进了一颗小石子。

    陆祁被她噎得一乐,抬手在女儿背上轻拍了一下:“你倒会挑人。”

    陆峥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笑意浅得看不出来,被她不合时宜地戳中了什么早就被他自己压到很深的地方,又被他迅速按回去。

    他抬手替她把歪掉的小发卡扶正,指尖掠过那颗圆乎乎的脑袋:“UnCle负责现在,妹妹这种事情——以后再说。”

    对一个孩子而言,“以后”是个足够遥远、又足够好哄的时间单位。

    她暂时被这句话糊弄过去,双手搭在他肩上,已经开始被屋里人招呼吃水果的声音吸走注意力。

    陆祁见状,顺势把人从他怀里接回去。

    小姑娘手臂还本能地勾着陆峥的脖子,在空中晃了两下,才恋恋不舍地松开,回头又冲他挥了挥手:“UnCle——”

    陆峥也跟她挥手。

    随后把空下来的手收回来,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那点软乎乎的体温。

   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指节弯了一下,宛若确认什么,又很快将那点情绪按回去,把手重新插进大衣口袋里。

    从屋里传来饺子的笑声,她应该是抢到了什么心仪的点心,软乎乎地笑着叫了一声“爸爸”,尾音拖长,小奶音往外蹦。

    那点声音隔着门板传到廊下,莫名又在他心口落了一层。

    没人知道,有时候看见饺子这种年纪的小姑娘,他心里那点防线有多不堪一击。

    小孩子软软糯糯地扑上来,叫一声“UnCle”,把小手往他脖子上一勾,他就能很自然地去想……如果是他跟朝朝的女儿,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团?

    会不会在幼儿园门口一边磨蹭不肯进去,一边偷偷往他这边看?

    会不会有一天站在学校操场上,举着小喇叭念“陆峥,谢谢你来参加家长会”?

    会不会在某个下雨天赖在他怀里,说要他讲故事,不肯睡?

    这些画面来得快,也散得快。

    屋里又有人招呼敬酒,杯盏声顺着廊檐传出来。

    散席前,老太太拄着拐杖从主屋那头出来,还坚持送了一段。

    她精神头儿不错,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着点老年人的发虚:“小峥,今晚就别走了,在这儿住一晚,明儿再回去。你最近看着就瘦了,人不能总这么熬。”

    陆峥已经算不上“醉”,只是那种被白酒和情绪一同腌过的发闷。

    他起身扶了一把老太太,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:“奶奶,明早还有个会,得回去看下材料。改天我单独过来陪您吃饭。”

    老太太皱了皱眉,嘴里还念叨了两句“工作也要有个度”,终究没再强留。

    老爷子坐在一旁,一直没怎么说话,只在他告辞的时候抬眼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里有不赞同,也有几分看得太透之后的沉默。

    唇线抿得紧,但始终没出口拦他。

    从院子出来,夜风迎面打在脸上,酒意被冻得往胃里沉。

    车已经在胡同口等着,司机下车替他拉开后门:“陆主任,上车吧?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他声音不高,坐进后排,把安全带扣上,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。

    车灯一亮,胡同迅速被甩在后头。

    窗外一排排路灯拖成细长的光带,脑袋却越来越沉,胃里那点被柠檬水和白酒搅在一起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翻腾。

    起初只是隐隐的恶心,往后开了不到十分钟,那股翻涌突然凶了几分,胸口一阵一阵发紧,酸水直往嗓子眼顶。

    “前面靠一脚。”他按了按太阳穴,声音压得很低。

    司机愣了一下,立刻打灯靠边,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停下。

    车门一开,冷风直灌进来。

    陆峥下车,脚下有那么一瞬间虚,他伸手扶住路边的栏杆,低头弯腰,对着垃圾桶猛地一阵干呕,紧接着胃里的酒气、柠檬水、还没消化干净的食物一股脑儿往外冲。

    呕吐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    喉咙跟被火擦过一样生疼,每下一次力,胸腔都跟着剧烈收缩,太阳穴突突直跳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

    不知道吐了多久,时间被拉得极长。

    直到胃里已经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,只剩下苦到发涩的胃酸,他才支着垃圾桶的边缘,缓缓直起一点腰。

    冷汗从背后渗出来,把衬衫黏在皮肤上。

    他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,掌心蹭过眼角,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,眼睛已经被呕吐逼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,混着汗水一道道往下滑。

    司机站在一旁,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:“陆主任,要不要去医院看看?”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他嗓音哑得厉害,“喝多了。”

    短短三个字,把刚才那一整场狼狈压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理由。

    他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钟,让心跳从失控的频率一点点往下掉。

    夜里车流不多,远处偶尔有车灯扫过,把他影子拉得很长,又慢慢缩回去。

    等身体勉强安定下来,他才重新直起身,把领口扯松了一点,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,把胃里和脑子里剩下的浊气一并压回去。

    “你先回去吧,我自己走走。”

    司机还想再劝什么,看他脸色发白,还是壮了壮胆:“陆主任,您一个人在外面走,我心里不踏实。要不我慢点开车,在后头跟着,您累了随时上车——”

    话没说完,陆峥已经抬腿往前走了。

    路牙子不高,他一步迈下去,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轻响,和远处稀稀落落的车声混在一起,很快被夜色吞掉。

    冬夜的空气凉得发硬,酒意被风一层一层刮开,人反倒越发清醒……

    那种清醒不是舒服的,而是一种被逼着睁着眼,去看所有自己不愿意面对东西的清醒。

    他往前走,没刻意挑方向,只顺着马路边的行道树一路过去。

    树影被路灯拉得很长,落在地上犹如一根根折断的线,同他此刻的步伐一起,被风吹得有些发虚。

    身后那台车并没有走远。

    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声隔着一段距离追上来,车灯压得很低,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,既不敢太近,也不敢真走。

    小李知道,今晚这架势,谁要是真的把“陆主任一个人丢在路边”当成合理选项,明天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。

    更何况——他亲眼看见陆峥刚才蹲在垃圾桶旁边,吐得连眼眶都红了。

    “陆主任,要不——”

    车窗刚摇下来一点,想再试探着说两句,被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。

    陆峥原本走得不快,这一下硬生生顿住,仿佛有东西把他拽在原地,他肩线绷紧了两秒,才缓缓转身。

    车灯在近距离下照得他脸色更白,薄唇抿得紧,眼尾那一点红血丝还没退干净。

    他看着那辆车,视线一点一点往上抬,最终落在驾驶座后面那一小截若隐若现的人影上。

    小李被他这么一看,心里咯噔一下,“陆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让你回去,”他开口,声音比方才吐完那会儿还哑,带着酒后压不住的沙哑和极少见的暴躁,“听不懂吗?”

    句尾生生一顿,像是在跟自己的克制较劲。

    可下一秒,那根绷了一整晚的弦终于断了。

    “怕老子在路上死了,是不是?”

    这一句骂出来的时候并不响,却毫无防备地砸在空荡荡的夜里。

    平时会被他用来“削人”的那股力道,此刻全不见了,只剩下一点被酒精和疲倦烧出来的狠劲,夹在字缝里往外冒。

    “老子”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,显得有些突兀……他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,更不会在下属面前。

    小李被吓了一跳,手指不自觉收紧在方向盘上,他下意识就想道歉:“对不起,陆主任,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回去。”陆峥打断他,眼神冷得生硬,“我走两步就回家。”

    话说到这个份上,已经没有余地。

    小李咬了咬牙,“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不敢再多嘴,只好把车开走……却也不敢真开太远,心里打定主意,到前面路口停下,死死盯着后视镜,确认那道身影往家那边走了,再打电话去家里报个平安。

    车灯远去,道路重新安静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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